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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审盗尸诬陷案

2019-04-01 23:11 次阅读

案情:

本篇及以下四篇为审案回忆录,写得具体生动。老讼棍为报私怨,纠集讼师、无赖,将病死者的尸体盗走,制造杀人移尸灭迹假案,诬陷同宗兄弟,企图使之家破人亡。其计谋之周密,似无隙可乘。普宁县令蓝鼎元以锐利的洞察力,施展审判谋略,及时取证和攻心,使案犯欲盖弥彰,终于破了案。

 

古文:

丁未秋七月十有三日,余赴普宁尹,初学政也。甫月馀,有潮民王士毅者,以毒杀弟命来告。云从弟阿雄,随母嫁普民陈天万为妾。天万嫡妻许氏妒,以药鸩阿雄致毙,十指勾曲,齿唇皆青。并具有诬告反坐甘结。盖情词似乎可信也。诘朝诣验,空圹无尸。士毅利口喋喋,直指天万惧伤移灭。天万举家相顾,骇愕不能出一语。余澄心静气,鞫知阿雄病痢两月,并唤当日医家问讯,灼无可疑。熟视许氏,腹大如牛,三四人扶掖蹲踞,则九年蛊病,含悲凄惋,亦非复妒悍鸠毒人也。遍问犯证十余人,再四穷诘,皆莫知尸在何处。度为王士毅所偷,因呼尸母林氏,问:“阿雄夭殇之日士毅来否?”曰:“邀之不来。”复问:“次日来否?”曰:“来,不入我家,过其表姊宅即去矣。”问:“姊有夫男与否?”曰“有子寥阿喜,年可十五六。”即唤阿喜来,问:“廿八日王士毅到汝家何事?”曰:“遇诸涂,未入我室。”问:“何所言?”曰:“言‘阿雄死,今埋否?’我对曰:‘埋。’士毅问:‘埋在何处?’我对曰:‘后边岭。’即去矣。”余拍案厉声曰:“偷尸者,王士毅也。”夹讯之,果服。供称系雇乞人乘夜窃发其冢,持之去。再诘其移匿何处,及指使讼师姓名,皆支吾,不以实告,恐有从旁窥伺者。遂将王士毅决杖三十,声言旋邑枷示。其陈天万一家及乡里牵连人等,槩行释去。当场观者数干人,咸以为果完结也。懽呼震天,罗拜匝地。

旋舆不半里,密呼壮役林才,语之曰:“汝去衣帽,先驱入邑城,疾趋东门旅店,问潮客王士毅投宿几日,寓何房舍,舍中有一人,缚以来。”果擒获讼师王爵亭——举动从容,若为弗知也者。谬言与王士毅素不相识,士毅亦不之顾。词气斩截,几于无间可乘。度代书认保之处,士毅不能独行。密唤代书及保家讯问,俱称此人同来则有之。爵亭尚不承招。给纸笔,令书供词,则字迹与原状若合符节。因投三木,真情毕吐,供称系老讼师陈伟度指画奇计,偷尸越邑,移埋氵戎水都乌石寨外,其埋处当问伟度,即士毅亦不能知也。

因复遣役星飞访缉。弋获陈伟度前来,则老奸巨滑,较爵亭深沉十倍。至则切切鸣冤,言:“陈天万乃我服弟,此二人全无良心,欲以假命陷弟于死,幸遇青天烛奸如神,今陷弟不得又欲移陷其兄,非包龙图再世,我兄弟死不瞑目矣。”余心然其说,有矜释之意,见双眸闪铄,似非善类,偶试之曰:“好讼师也,汝所言有情有理,娓娓动听,若遇他人,百千亦释;今不幸遇我,而汝又知为龙图再世,则不必复来相欺,逐一首实,当从原谅。”伟度愕然,无以应。王爵亭指之曰:“汝我三人,在乌石寨门楼中商谋此举,汝援杨令公盗骨故事,教我等偷尸越境,一则不忧检验无伤;二则隔属不愁败露;三则被告者惧罪灭尸似实,陈天万弟兄妻妾,乡保里邻,皆当以次受刑,夹桚糜烂;四则尸骸不出,问官亦无了局,我等于快心逞志之后,开门纳赂,听其和息,莫敢不从,致富成家在此一举;五则和息之后,仍勿言其所以然,阿雄终究不出,我等亦无后患。迨偷尸更埋之后,三人欢欣痛饮,共称奇计,谓神不知鬼不觉,虽包龙图复生,不能审出情伪。今日之事尚有何言哉!既遇龙图奈何犹不实供,独使我二人受罪也。”伟度尚哓哓不服。余复试之曰:“汝虽无同谋,却踪迹不谨。王爵亭、王士毅,既为汝弟仇人,汝奈何在东门旅店与之共坐饮食?”伟度出不意,遽答曰:“偶然耳。”余曰:“一饭偶然,连日共饭亦偶然乎?”伟度曰:“普邑无多饭店,不得不尔”余曰:“汝等连日旅店商量,吾已知之,若果仇人相遇,安有许多言说?”伟度漫供:“因爵亭等诬害吾弟,故我以好言劝之耳。”余复试之曰:“汝夜间与之同宿,何也?”伟度曰:“无之。”

因复密讯王爵亭,穷诘其夜间止宿之处,房金、被帐、器皿位置情形;则又在城中林泰家先后呼到林泰父子,隔别研讯;则伟度、爵亭在渠家同宿三夜,丝毫不差,其为同谋主使无疑。爰行夹讯,伟度始供与天万因祖屋变价,有睚毗之仇,藉此播害泄愤是实。其阿雄尸埋在石寨外下溪尾,深三四尺,上斫一树半截为记。

随将伟度羁禁。差役管押王爵亭前至其地,一面关知潮阳令,一面移檄塘边汛弁以兵同往,如言掘地四尺,起出蒲席包,则阿雄尸在焉。舁回普邑,俾林氏、陈天万认明非伪,令仵作检验,浑身上下俱无他故。王士毅低首无言。陈天万见伟度而泣曰:“吾兄何为至于此,吾与兄一本之亲,无大仇怨,即曩因祖业微嫌,兄言欲害我破家荡产,不得留一锄存活,吾以兄为戏耳,不意兄果有此事,非兄今日自言,吾亦不知祸从何起也。今者吾事已白,兄自苦奈何!”伟度叹曰:“我之误也,不必言矣!”

或劝余将此案通详,则官声大震。余曰:“普邑当连年荒歉之后,我莅兹月余,地方未有起色,三宄之罪固不容诛,通详解省牵累多人,吾不忍沽一己之名,使民受解累之苦也。”因将王士毅、王爵亭、陈伟度,各予满杖,制木牌一方,大书其事,命乡民传擎偕行,枷号四乡,周游示众。普人快之。(《鹿洲公案•偶纪上》)

 

白话文:

   

雍正五年七月十三日,我奉命到广东省普宁县当县令,当时我刚开始学习政事。到任才一个多月,有一潮阳县人名叫王士毅的,上呈控诉他堂弟被人毒害身死,要求伸冤。他说,堂弟名叫阿雄,因其母嫁给普宁县人陈天万做妾,所以也随他母亲来到陈家。陈天万妻子许氏出于妒忌,下药将阿雄毒死,尸体十指弯曲,齿唇青紫。王士毅还具结保证,说如果控告不实,甘愿受罚。听他所陈述情节言词,似乎可信。于是我在第二天亲自前往现场查验,但掘开墓穴不见尸体。可王士毅很会说话,说个不停,并当场指控这是陈天万害怕从尸体上验出痕迹而移尸灭迹。当时陈天万全家人相互对看,惊骇万分,说不出一句话。我却平心静气仔细讯问,得知阿雄曾患痢疾有两个月之久,当即传唤当日医生讯问,证明阿雄确实患过痢疾,情况清楚,并无可疑。我又观察陈天万的妻子许氏,只见她腹大如牛,蹲坐要三、四人搀扶。据说她患这病已有九年之久,看她神情很悲伤,听她声音也很凄切,看她样子也不像是那种又妒又狠会下毒的人。我问遍十几个证人,并对他们再三追查讯问,都不知道阿雄尸体在什么地方。我猜测是王士毅偷走,于是我传唤死者生母林氏,问道:“阿雄死去那天王士毅来过没有?”她答道:“我邀请他来,他不来。”我又问:“他次日来过吗?”答道:“来过,但没有进我家,只到过他表姐家就走了。”我问:“他表姐家有男人吗?”答道:“有个男孩子叫寥阿喜,年约十五六岁。”我立即叫阿喜来,问道:“二十八日王士毅到你家做什么?”他说:“我在路上遇见他,他没有进我家。”我又问:“他说过什么?”答道:“他问我:‘阿雄死后,现在埋葬了没有?’我答道:‘已经埋了。’士毅又问:‘埋在什么地方?’我说:‘埋在后边岭上。’他听后就离开了。”我听完就拍案厉声喝道:“偷尸体的人就是王士毅!”我命令用夹棍对他刑讯后,他终于服罪供认。他供认是雇用乞丐趁夜间偷掘坟墓把尸体抬走的。我再三追问他现在尸体藏在何处,以及指使他干这事的讼师是谁?可他都支吾搪塞,不讲实话,看来他担心有人在旁边监视他。于是我断决将王士毅打三十大板,并扬言将他押回城带枷示众。对陈天万一家人和乡里受牵连的人全部释放。当时来围观的有几千人,都认为这件案子审完可以结案了,大家欢天喜地,围着我跪拜欢呼,呼声震天。

随即我坐轿回城,走不到半里路,我暗中唤健壮能干的差役林才到我跟前,对他说:“你换去衣帽,先跑进城,立即奔向东门旅店,问清潮阳客人王士毅到他旅店住宿了几天,住在哪个房间,那房间里有一个客人,你把他绑来。”果然,擒获讼师王爵亭。这个人看来举动非常从容,好像不知这件事一样。他谎说与王士毅平素不相识,而王士毅也不回头看他。他说话语气十分坚决,几乎没有漏洞可找。我猜测对代书和认保的事,王士毅不能单独进行。我就秘密传唤代书人和保人来讯问,他们都说这个人曾经一起来过。但是王爵亭还不招认。我给他纸笔,叫他写供词。他的字迹与王士毅原先状纸上的字迹完全相似。于是我对他动用刑具进行审问,他终于全部供出真情,供称这是老讼棍陈伟度指使策划的奇计,叫他们偷尸过县境,移埋到氵戎水都乌石寨外,但具体埋在哪里应当问陈伟度,就是王士毅也不知道。

我又派遣差役连夜前往查访缉捕。差役将陈伟度擒获押解来,他是个老奸巨猾的人,比王爵亭阴险沉着十倍。他一到就恳切地替陈天万鸣冤叫屈,他说:“陈天万是我的堂弟,这两个人全无良心,想要以虚言假语陷害我堂弟于死地,今天有幸遇到你青天大老爷,你像神明般洞察他们的奸计,现在他们陷害我堂弟不成,又想移祸陷害我,如果没有包龙图再世,我兄弟俩死不暝目啊!”我心想他的话有道理,曾经有过怜悯释放他的念头,但我见他的双眼滴溜溜地转,好像不是个和善的人,所以我就用试探的口气问道:“好一个讼师啊,你说的话合情合理,娓娓动听,倘若遇到别人,肯定把你放了;今天你不幸遇到我,而你又知我是包龙图再世,那你就不该再欺瞒,应该把事情始末逐一详细老实交代,这样就可以得到宽宥,从轻处理。”陈伟度听了我的话,不禁愕然,无话可答。王爵亭指着他说:“你我三人,在乌石寨门楼中商量策划这件事时,你还援引杨令公盗骨故事来教我们偷尸越境呢!你说,这样做,一则不必担忧验尸无伤;二则偷尸过境,隔县不受管辖,不用担心事情败露;三则官府会认为被告害怕治罪所以灭尸似乎合乎事实,这样陈天万和他的弟兄妻妾,乡保邻里等人,都会因此受刑,让他们在受夹拶等刑具之下受尽痛苦,皮肉糜烂;四则尸骨找不到,审理官员也无法结案,我们在称心满意、大功告成以后,就开门收受礼物,听凭他们和息此案,没有谁敢不服从,我们发家致富在此一举了;五则在和解平息后,我们仍然不要说出事情的真相,阿雄尸体终究寻不到,我们也没有后患。直到偷出尸体,移埋他处以后,我们三人还一起欢欣痛饮,都说真是妙计奇策,说这真是神不知鬼不觉,即使包龙图复活,也不能查出事情的真假呢!今日的事还有什么可说啊!既然已遇到包龙图,为什么还不照实供认,只让我们二人受罪啊。”但陈伟度还是乱嚷乱叫不肯服罪。我再次试探地说:“你即使没有参加同谋,但你的行动还不谨慎,还有漏洞。王爵亭、王士毅,既然是你堂弟的仇人,你为什么在东门旅店内同他们同坐吃喝呢?”我的话出乎陈伟度意料之外,他感到突然,急忙回答道:“这是偶然一次罢了。”我说:“偶然一起吃一顿饭,还可以说得过去,一连几天在一起吃喝也是偶然的吗?”陈伟度回答说:“普宁县城里饭店没有几家,不得不在一起吃。”我说:“你们连日来在旅店商量,我早就知道啦,如果真的仇人相遇,怎么还有这许多话可说呢?”陈伟度胡说乱供道:“因为王爵亭他们陷害我堂弟,因此我用好话从中相劝啊!”我又一次试探他:“你夜晚同他们住宿在一起,又为什么呢?”陈伟度说:“没有这回事。”

于是我又秘密提审王爵亭,追问他们夜间住宿的地点,房金多少,被帐大小、式样以及用具安放的位置等情况。问后,我又传唤城中林泰家的林泰父子,进行个别详细讯问。证明陈伟度、王爵亭在他家同住过三个夜晚,丝毫不错,事实也证明陈伟度是同谋主使者。于是我命令对他施用夹棍刑讯,这时陈伟度才供认他曾与陈天万因为变卖祖屋的事,有过一点小仇怨,为此借此事对陈天万陷害泄愤的事实。他供出阿雄尸体现埋在石寨外下溪尾,深三四尺,地面上有一棵树砍掉半截作为标记。

我随即将陈伟度拘禁起来。派差役管押王爵亭到陈伟度所供认的地点寻找阿雄尸体。同时,我一面把这事行文通知潮阳县令,一面写公函给塘边关卡武官,叫他们带领兵丁同去。到了那里,按照陈伟度的话,掘地四尺,起出一个蒲包,阿雄尸体确在里面。尸体抬回普宁县后,我让林氏、陈天万去辨明尸体不假,后又命令官府验尸人检验尸体,尸体上下都没有找出其他致死的原因。这时王士毅低头无话可说。陈天万见了陈伟度,流泪说道:“我兄为什么要做到这一地步,我与兄同宗亲人,没有大仇怨,只是以前因为变卖祖屋时产生一点小意见,兄当时说要害我倾家荡产,不留给我一锄之地过活,我还认为兄是开玩笑罢了,没有想到我兄果然做出这等事,不是我兄今日自己说出来,我也不知祸害从何而来啊。现在我的事已查清楚,而兄却苦了自己,怎么办啊!”陈伟度叹道:“这是我的错,不必再说啦!”

有人劝我将这件案情呈报上级,那样就会官声大震,可以扬名。我说:“普宁县正当连年灾荒歉收以后,我到任至今一个多月,地方还没有起色,这三个恶棍罪大恶极,确实可杀不能宽容。但呈报上级解赴省府,必定牵累很多人,我不忍心为捞取自己一点声誉,使老百姓遭受解押连累的痛苦啊!”于是我命令将王士毅、王爵亭、陈伟度三人,各打一百大板,又叫人制作一块木牌,把他们所做的恶事详尽地写在上面,命乡民高举木牌一道走,给他们三人戴上刑枷去各乡周游示众。普宁县老百姓都为我这样处理拍手称快。(来源:《中国历代名案集成》 撰稿人:立丁)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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